小说林
那年8月初,我在天安门广场边上一家旅店小住。时逢周末,友人马军来玩,他由沈到京取装备。
说话聊天到后半夜,老马说去广场转转。夜静无风,天空像琉璃一般深蓝。国家博物馆的倒计时牌显示,距奥运会开幕还有370天。老马说去地下通道,没准儿能碰见奇人。
我们进入东北口地下通道。
来自祖国各地的旅人,各式衣衫,各种相貌,大都在地上铺一张报纸睡了。一个外国女孩抱吉它,小声吟唱民谣。
“你看。”老马指一个小男孩儿。
小孩儿八九岁,靠墙坐着,怀抱破纸箱。他眼睛咕噜噜转,非但没睡意,似更警觉。
老马身材孔武,却是娘子心肠,关心他人疾苦。
“孩儿,”老马蹲下问,“在这儿干啥呢?”
小孩儿摇头。
“你饿不?渴不?你等谁呢?是不是找不到大人了?”
小孩儿连头也不摇,扭过脸。
老马站起身抖手:“你看看,这怎么整?”他迈大步走了。一会儿,捧来不知在哪儿买的矿泉水、面包和火腿肠。
小孩儿盯着肠,但不吃。
“怎么着?”老马说,“吃吧,没毒。”
小孩儿用脚尖轻轻把食品袋往外推。他穿的半袖衫已褪色,带窟窿眼儿,球鞋也带窟窿眼儿,脸蛋黑红,头发像松针竖立。
“吃点啊,孩子。”老马劝。
我说:“矿泉水和面包里被坏人下了蒙汗药,吃完就让人扛走卖了。”
小孩儿点头,表示正这么想。
老马哈哈大笑,拧开瓶盖儿,喝一口;面包和肠都吃了一小口儿,说:“放心了吧?”
小孩儿摇头,这回是不好意思。
老马突然想起,从兜里掏出警官证,说:“孩儿,我俩都是警察,不会害你。”
小孩儿伸出手,摸警官证凸出的铝制警徽,放下破纸箱,狼吞虎咽一通猛吃,水喝干。
老马看小孩吃,痛惜地说:“你看看,饿成这样。慢点吃。咋整的?”
小孩吃饱喝足,抢过老马的警官证把玩,有问必答。小孩叫虎子,辽宁本溪人,小学三年级,放假进京探望父母。父母都在北京的奥运场馆工地当民工。
回旅馆,我俩入睡。似睡非睡之际,我被老马推醒。他说:“虎子为啥在地下通道过夜?”
我答:“不知道。”
“看升旗式,看完找他爹妈。对不?”
“对。”
“上哪儿找去呀?”老马很冲动,“这么大个北京,对不对?马上就升旗了,我找虎子去,你去不?”
我谢辞,对老马的热心很敬佩。
晚上,约摸到10点钟,老马回来,带几分醉意。他像东北农民一样把腿盘在床沿儿,对我说:
“你不去可太遗憾了。我找到虎子,我们俩一起看了升旗式,开我那个吉普找他爸。费的劲就不说了,在鸟巢20多个工地其中的一个找到他爸。他爸姓许,在那儿栽草皮。人家爷俩到一起唠啥?感人哪!雨水、庄稼、学校的房子、路、桃子生没生虫,还有家里的大狸猫。虎子有妹妹,5岁,来不了,给他爸画了十张画——家里没相机,用画代替——有狸猫、房子、玉米、谷子,把老许看哭了,眼泪哗哗落。虎子给他爸的礼物是啥?你猜猜。你别猜了,猜不出来,是他奶奶缝的狗皮护腰。三伏天给人捎护腰,怕风餐露宿得风湿病。”
“见到虎子他爸之后,再找他妈。原来他爸妈不在一块儿,他妈在老山自行车运动馆工地做饭。他爸妈两个月都见不上一面,见面就蹲路边说说话,连饭馆都不舍得下。”
“我开车领虎子找他妈,到了老山。工地乱七八糟的,找到了。他妈接他爸电话后在门口迎接。虎子给他妈的礼物是啥?一摞作业本,他自己的,上面全是对勾和一百分。他妈给他奖励,你猜多少钱?两块钱。一家人团圆了,我寻思走吧,虎子拉我手说:大爷,你是警察,领我找我爷去。
“你看,他爷也在北京当农民工呢,五棵松游泳馆工地。我又开车上五棵松。虎子他爷是瓦匠,体格比咱们好。俩人更亲,隔辈亲嘛。虎子给他爷带的礼物是他奶腌的咸菜。”
“哎!”马军严肃地说,“我这一天没白过呀!后来请他们一家人吃了顿饭,喝点酒。我特感动。你说那巍峨的鸟巢,这馆那馆,都是农民工一砖一瓦砌的。我一下想起了长城,也是老百姓修的。全中国不知有多少个家庭为奥运奉献,太感人了!”
说完,老马起身说:“走!”
我问:“干啥去?”
他说:“再喝点儿去,太感人了!”